「九百秒後,我們在二號樓梯的地下大堂會合。」
九百秒,那是十五分鐘。
我有十五分鐘的時間找遍整個校園。
張日晴,你在哪裡?
縱使我有行山的習慣,但連跑了四層樓梯後,我也已經筋疲力竭。
那不是身體的疲憊,是心靈上的疲憊。
從二樓開始,我都以蹲下身子行走的方法避開課室內眾人的耳目,只是偶爾抬起頭來,查看課室內的情況。
只見那些課室內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正常,所有學生都專心致志的聽老師教書,整個環境之中只有老師指著黑板說書的聲音。
太正常了,正常得不正常了。一股無形的壓力使我心情也沉了下來……這根本不是我五年來讀書的地方。
但不管如何,裡面沒有我想找的人。
現在剩下九分鐘。
她的樣貌再次在我腦海中浮現。
在這個時勢,我不能夠失去她……
四樓已經搜索完了,還剩下兩層……!
我的左腳正要踏上樓梯,一個龐大的物體滾落下來。
蓬!
我本能的把身子一側,剛好讓那東西從身旁掠過。正繼續前進,我不禁回頭望了一眼身後。
那是一個人。
那人身穿恤衫西褲,是標準的校服,應該是一個男生。只見他滿臉血污的躺在地上,不知是生是死。既然看不清臉孔,我也沒時間確認這個人的身份。
但前方有打鬥發生,這是不用懷疑的了。
我放輕了腳步,盡量掩藏自己的行蹤,緩緩走上了五樓。
走上了四五步,就發現五樓的樓梯被堵住了。
幾個身穿校服的人組成了人牆,封住了樓梯的入口,在他們對面,也有穿著同樣校服的學生。雙方保持不動,似乎正在對峙。
「你們別想離開這裡。」其中一個封住樓梯的人說,「回去上課。」
這個人的聲音好像在哪裡聽過。
「我們不想留在學校,你當我們退學好了。」站在對面的人叫道。
「異端者沒有這個選擇,你們只可以接受行蹤監控後回去上課、留在這裡,或者嘗試衝出去──然後像剛才那人一樣。」
我想起來了。
說話的人是學校其中一個領袖生,名叫李陸野,在學校裡以恃勢欺人而知名。
我跟這個人沒有太多來往,但他剛剛說的話中,有「異端者」三個字,而他顯然不是屬於異端者的陣營。
那麼對面那些人想必就是異端者了……我忽然留意到背對著我的人,全都是領袖生,他們的肩頭都有一個領袖生的徵章。
從眼前的景像看來,我嘗試推測這幾天以來在學校發生的事情。
學校的異端者本來應該跟我們當初一樣,被分別囚禁在不同的房間裡。但自從卡瑞里亞把電磁波的影響範圍擴大至全香港後,對異端者下達了「維持正常生活,但不能干擾秩序」的指令,所以他們被釋放出來了。
但現在這樣被領袖生困在五樓又怎麼解釋?
沒時間慢慢想了!
我搭住了李陸野和另一個領袖生的肩頭,趁他們一驚回頭時,右腳已先後踹中了兩個男人的雙腿之間,也就是左右大腿接合的地方。
兩人猝不及防之下,被我踢得倒了下來。我也就趁機從他們身上一躍而過,進入了兩群人中間的範圍。
「喂,你這傢伙,是什麼人?」
「你是誰?」
兩邊的人都不由得大叫了起來。
我沒有理會所有人,眼睛在每一個異端者的臉上掃過,然後……
「陳……陳子昊?」一個女性的聲音說道。
找到了!我往聲音的來源一看,張日晴就在那邊的角落,護著兩個矮小的初中生。
很好,既然已經找到了人,那麼我可以放心了。餘下的時間,只需要等。
還有六分鐘,周家朗他們應該差不多完成他們的部份了吧?
我轉過身來,觀察著剛才封住樓梯的領袖生,他們共有九個人,但其中兩人仍然捂著襠部的位置爬不起來。
七個人……我拿出早已預備好的毛巾,以備不時之需。
「你是站在我們這邊的?」背後忽然一個男生問道。
「對啊。」由於我換了便服,不認識我的人便不知道我是這裡的學生。
他說:「來救我們出去?」
我想了想:「嗯,算是吧。」
雖然我只打算救一個人,但以鏡的計劃來說,的確可以救出學校裡的所有異端者。
「太好了……啊!」他正說著,忽然臉色一變,一臉驚恐的看著我。
偷襲?我身子急轉,本來要打在我頭上的拳頭落了空。
只見那群領袖生圍了上來,剛剛想要偷襲我的人站在最前。
我立即閃到那人身後,用手上的毛巾掩住他的鼻孔,那人掙扎了幾下,身子隨即軟倒。
那六個領袖生隨即就要發難……不對,他們的動作都停住了。
他們站著不動,就像能源耗盡的機器人。我用右手在他們面前揮了數下,依然沒有反應。
看來鏡的計劃已經成功了。
「怎……怎麼了?」原本被困在五樓的學生都反應不過來。
我說道:「這些事等一會再解釋,現在所有人到地下的大堂去。」
他們答應了一聲,往樓梯走去。
張日晴跑了過來:「你不是在外面被通緝嗎?回學校來幹什麼?」
「不是很明顯嗎?來救你啊。」
我可沒說謊,鏡是來破壞發射器的,我是來救張日晴的,只是順便把其他異端者也救了出來。
她的臉瞬間紅了起來:「別開玩笑!你……」
我看看手錶,距離集合的時間還有一分鐘而已。
「誰來跟你開玩笑,我一向都是很認真的。」我拉住了她的手,往樓梯跑去。「離開這裡之後,我會把一切都告訴你,現在先下去跟周家朗他們會合!」
她的手顫了一下,卻沒有用力掙脫。
「很好,十五分鐘的閃電行動,有驚無險的完成了。」鏡看到我和張日晴從樓梯出現的時候,若無其事的說道。
我沒好氣的說:「這麼變態的行動,只有你會想出來吧?」
周家朗一臉驚呆的表情看著我:「你……剛剛是去救人,還是去相親了?」
我連忙放開了張日晴的手,然後向左邊踏出一大步。
鏡對我說道:「格物中學的電磁波發射器如今被毀,九龍區至少會有四分之一的人會重新進入空白狀態。那必然會對組織的計劃造成一定的影響,所以我認為,現在有人正前來這裡調查的機會很大,我們必須盡快離開才行。」
等等,「我們」是指誰?
「當然是我們幾個人。」他不耐煩地說,「如果帶上這許多人,行蹤被發現的機率就大得多了。」
那問題可大了。
「你打算怎麼安頓這些同學?總不能叫他們回家吧,你不是說過,家中不安全嗎?」小雪看來知道我的想法。
鏡回答說:「現在只要不是像我們這樣嘗試破壞組織的計劃,便不會被盯上,卡瑞里亞的目標現在是我們……只要不跟著我們,他們就安全了。」
「不,」我想起五樓的情境,「只有『正常生活』的異端者才不會有危險,他們是學生就必須要在課室裡,不可以離開學校,這是我親耳聽到的。」
鏡正自沉吟未決,一個中等身材的學生已說道:「這就不用你們費神了,我們會去異端社那裡。」
「異端社?什麼東西?」我們都沒聽過這個名詞,連鏡也是一臉莫明其妙。
那學生把手機拿了出來:「兩日前,我們很多人都收到這個電郵。」
我仔細一看,那是一個經過加密的電郵。
「怎麼?你的電話還沒有把電力耗盡嗎?」小雪把頭探過來對那人說。
因為我的電話早就沒電了。
「我們佔據了多媒體室,還在裡面找到了電源和充電線。」那男生一邊說著,一邊從褲袋裡拿出一條充電線。」
我繼續看那封電郵,內容大致是說,異端者在這個世界即使沒有生命危險,也會失去自由。因此這個發出電郵的人,號召所有異端者加入一個名為異端社的團體,互相照應,並呼籲收到電郵的異端者把這個消息傳送出去。
這是……
「異端社……」鏡把手機從我手中接了過去,把那封電郵看了一遍,嘴角流露出一絲笑意:「有趣,我要去看一下。」
「這裡說,他們的根據地是土瓜灣。」周家朗也看了那封電郵,「華宇大廈……那是一個龍蛇混雜的地方啊。」
「但華宇大廈對我們來說有一個好處,就是離這裡不遠,步行過去也只是二十分鐘的路程。」小雪接口道。
他們都是一副極感興趣的樣子,但我始終覺得不妥。
鏡看到我一臉猶豫,問道:「怎麼了?」
「沒什麼……我只是覺得電郵中竟然把根據地也清楚列明了,如果電郵被截獲,那豈不是給予卡瑞里亞一個機會把異端者一網打盡?」
「所以我才要去看一看。」鏡說道:「但不管如何,這個人在做的事,與我一開始的構想不謀而合。雖然我們現在改變了策略,但我也想要見一見那個主持異端社的人,或許跟他討論一下。」
我再向其他人瞧了一眼。
「相信我,不會有事的。」鏡又說了一句:「你不是說過,相信我嗎?」
既然你這樣說……
「我明白了。」
二十分鐘後。
「是這裡了。」我們已經站在寫著「華宇大廈」的招牌下。
整棟大廈散發著與現代毫不搭配的氣息──用紅磚砌成的外牆,筆直的外形,還有一個個鐵製的窗框,一看就知道已經有一定的歷史。
但同時,也散發著詭異的氣氛。
剛才當我們從天光道轉入窄巷時,就遇到一個披頭散髮的老翁,在地上喃喃自語,但聲量太小,卻聽不到他在說什麼;走上幾步,迎面而來的是一個雙眼翻白的女人,全身發顫的向前走,手中還拿著一隻飛碟狀的東西。
女人走過小雪身邊的時候,還發出一聲若有若無的嗚咽,把她嚇得跳了起來,還緊緊抓著周家朗的背包不放。
但這些人都沒有被控制,我感覺到了。
有一個學生試著在大廈的入口處敲了兩下,沒有回應。
「只提供了地址,卻沒有提供進入的方法……這就是異端社的保密方法嗎?」我喃喃說道。
這時一個老翁向我們走來。
我下意識走到張日晴身前把她護住。
「奇怪,這人不是剛剛躺在地上的瘋子嗎?」周家朗在我耳邊悄聲說道。
沒錯,就是那個在地上自言自語的老人,用瘋子來形容他雖然略嫌過份,但也有的確給人這樣感覺。
老人以嘶啞的聲音說:「你們是來參加派對的嗎?」
派對?我們現在可沒空跟這瘋子……
「沒錯。」鏡一臉沉著的回答。
我驚訝的望向他。
那老人點了點頭,又往我們每個人的臉上瞧了十多秒,然後示意我們跟著他。
「怎麼回事?什麼派對?」我悄聲問道。
鏡也用同樣的聲量回答我說:「你不是說過,在學校裡,所謂的正常生活,其實都是每個人要做特定的事情嗎?那麼,只有異端者的生活中,才能有『派對』吧?」
派對,是一種很多人聚在一起的場合。異端社想要把異端者聚集起來,也可以說是異端者的「派對」。
只見老人隨意打開了華宇大廈的門,領著我們進去後,沿著通往地牢的通道,來到一道密封的鐵閘前。
鐵閘上沒有任何把手,天花板上有個紅色的圓點,看來是非常先進的設計。因此,在這麼陳舊的建築內,看見這麼前衛的閘門,有一種說不出的怪異感覺。
「嘟……嘟嘟嘟。」
我轉頭一看,老人的手指在牆上一個類似鍵盤的東西上飛快的舞動,似乎在輸入什麼密碼。
周家朗拍拍我的膊頭:「這個瘋老頭很靈活啊……他不像是一個普通人。」
我點點頭。的而且確,這個老人給我的感覺,在這十分鐘內已經與「老人」扯不上任何關係,不但步履輕盈,手指的動作也是如年青人般敏捷。
但他的外貌卻確確實實是一個老人,聲音也分明是一個年紀不少的人。
「咇──」一聲長響,上方的紅點變成了綠色,鐵閘也自動打開。
閘門後有一個極大的空間,空間內有很多人,一看之下,估計有接近一百人。
這些人分成了不同的小組,似乎在討論著什麼,只見有的人神色凝重的似乎在傾訴著什麼,其他人則用心聆聽,偶爾回應幾句。每一個小組的人數都在八至十人之間。
老人對我們說:「你們就待在這裡,新成員的小組是在──」
鏡打斷了他的說話:「抱歉,我們這次前來,是有事情跟你們的召集人說。你把那些學生安頓好就可以了,請你帶路。」
這一句說得客氣,但卻有一種無可抗拒的氣勢,因此當我看見老人怔了一怔,然後不迭的搓手說「原來如此,請過來這邊」的時候,也不感到奇怪。
他把學校來的學生都分配到不同的小組裡去:「你們,可以去那邊,最左邊那一組;你們三個,可以加入他們旁邊的小組。還有你們……」
我向張日晴招了招手,她一臉不解的走到我身旁。
「這裡有你其他的朋友嗎?」
「呃……沒有,怎麼了?」
「那麼,你不如跟我們一起吧?反正……」說到「反正」,卻想不到「反正」什麼。
她嫣然一笑:「你的同伴不介意的話,我能留在你們的隊伍裡最好,你還沒有告訴我,這幾天在學校外面,你都經歷了什麼呢。」
我又一次被她的笑容迷倒,久久反應不過來。
這樣聽起來,她對我的印象,真的不壞……至少沒有拒絕我。
等我回過神來,鏡他們已經在五十米外。
「離開這裡後,我再慢慢跟你說,這幾天們都做了什麼,以及緊接著要做什麼。」我拉著張日晴追上周家朗一行人。
我們走進了這裡唯一的房間,房間內的佈置與學校裡校長的辦公室相似,也是有一張桌子,上面放著一些凌亂的文件。一個穿著西裝的中年男人坐在桌子前托著頭,專注的盯著面前的文件。
小雪看見這個男人就是一愣,我也是一呆。
我們都認得這個男人。
「爸爸?」小雪驚訝的說道。
那個人我也見過不止一次,他是林超傑的父親,也就是小雪的父親。
在綠燈山上的那場法事,他也在場。
難道他就是異端社的召集人嗎?我無法理解眼前看到的景象。
然而,接下來事情的發展,更加令我吃驚。
「竟然是你,林萬煊。」鏡走上前,說出林超傑父親的名字。
林超傑的父親,不,應該叫他林萬煊,說道:「我也沒想到還會見到你啊,洛明鏡。」
他們竟然是認識的!
「爸爸!」小雪跑上前去。「你怎會在這裡?」
林萬煊見到小雪也是頗為意外:「你怎會跟他們在一起?」
「因為某些偶然的原因,我認識了小雪,她說服了我,跟她一起調查阿傑的……呃,發生在他身上的事。然後,再因為一個偶然的機會,我們跟鏡成為了同伴。」我本想說「死因」,但隨即想起林超傑並沒有真正死去。
「咦,世界上充滿了巧合啊……你竟然也在。」林萬煊看著我說:「那麼,那件事的前因後果,你們應該都已經從洛明鏡那裡知道了吧。」
知道什麼?我望了鏡一眼。他什麼也沒有說過啊?
洛明鏡……是他的全名嗎?他也沒有跟我說過……他沒告訴我們的事情可不少。
「先別說這些。」鏡忽然說道,「你把異端者召集起來,有什麼打算?」
「簡單的說,最基本的,是把異端者都集合起來,確保他們有一個安全的容身之所。」林萬煊開始說出他的盤算,「然後,待我們的人數足夠,便可以有所行動,對卡瑞里亞定下的秩序作出干擾,迫使他對我們談判。」
「談判?談判什麼?」
「組織的計劃,是重建整個世界的秩序,現在則以香港作為試驗。以現在的情況看來,他們是打算使全部人的意識受到控制後,實行一種制度,為每個人都定下工作,讓每個人的生活都被限制於指定的日程下,由此令社會上再也沒有爭執和紛爭。」他像一個老師般講解,「那麼,我們就需要確保異端者能處於這個計劃之外,不受這種沒有自由的規限影響。」
這聽起來……
「不是治標的方法。」鏡簡短地下了評論。
林萬煊連忙補充道:「現在卡瑞里亞要面對的問題,就是異端者的數量比預計中多了太多,他根本處理不來。如果我們以人數與他談判,很大機會能在避免直接衝突之下,迫使組織放棄控制整個世界的野心。」
如果想要把發生流血衝突的機會減至最低,這的確是一個方法。
「但能否真的迫使組織放棄整個計劃?畢竟組織在這個計劃中投放了太多資源。」鏡以懷疑的語氣說道。
「我沒有十足的把握,但總不能把所有異端者都當作士兵吧……」林萬煊肯定的說,「直接的戰鬥可免則免就好。」
鏡聳聳肩,把手一攤:「你有你的道理,我不會反對。」
「你有興趣加入我們嗎?」
鏡淡淡的說:「你知道的,我一向有自己的想法,不太喜歡跟隨大隊。」
「還是老樣子呢……」林萬煊無奈的說道。「那麼,其他人呢?」
「抱歉。」小雪以一種充滿歉意的眼神看著我們,「但我想留在這裡。」
「那我也留在這裡好了!」周家朗立即說道。
這根本是條件反射了,不過也是意料之內。
我看了看周家朗,又看了看沉默的鏡。
小雪留下來是很正常的,父親在這裡照顧著她,的確比起任何地方都安全。
但鏡如果沒有了同伴的話……
「你知道的,我一向有自己的想法,不太喜歡跟隨大隊。」不知道為什麼,這一句引起了我的共鳴。
所以……
「拜託你了,把小雪照顧好。」我對周家朗說道,「我還是比較享受人少的靈活性。」
畢竟,這幾天以來,鏡都是一個好同伴,我找不到任何理由離開他。
「你呢?」我望向張日晴,「現在我們的隊伍中只剩下兩人了,可能會不太安全喔。」
「真是的。」她啐道,「我已經說過,跟在你的身邊了吧。」
雖然我知道她並不是那個意思,但把這一句稍為誤解一下的話,還真是一件幸福的事情。
好吧,現在不是想這個的時候。
我點點頭,對轉身對林萬煊說:「所以,抱歉了,我不打算留下來了。」
「不要緊,不要緊。」林萬煊似乎不太在意我的選擇,「但如果你們有一天改變主意的話,隨時歡迎你們回來。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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